嘉靖戊申[1]，秋七月二十五日夜，雷雨大作，萬(wàn)艘震蕩。平明開(kāi)霽，則河水增高四五尺矣。余與禇生泛小舠[2]，如陳渡[3]，臨流歌嘯，渺然有千里江湖之思。因詠《秦風(fēng).蒹葭》三章，則宛如目前風(fēng)景，而所謂伊人者，猶庶幾見(jiàn)之?！ ∏仪貢r(shí)風(fēng)俗，不雄心于戈矛戰斗[4]，則癢技于獫歇射獵[5]。至其聲利所驅[6]，雖豪杰亦且側足于寺人、媚子之間[7]，方以為榮而不知愧。其義士亦且沈酣豢養，與君為殉而為可贖[8]。蓋靡然矜俠趨勢之甚矣?！ 《擞羞z世獨立，澹乎埃壒之外若斯人者[9]，豈所謂一國之人皆若狂，而此其獨醒者歟？抑亦以秦之不足與，而優(yōu)游肥遁[10]，若后來(lái)鑿壞、羊裘之徒者[11]，在當時(shí)固已有入歟？ 余獨惜其風(fēng)可聞而姓名不著(zhù)，不得與鑿壞、羊裘之徒并列隱逸傳[12]。然鑿壞、羊裘之徒以其身而逃之，《蒹葭》伊人者乃并其姓名而逃之，此又其所以為至也?！ ∴嫖?！士固有不慕乎當世之榮，而亦何心于后世之名也哉？因慨然為之一笑，遂書(shū)以示禇生?！ ∽⑨?zhuān)骸 1]嘉靖戊申：嘉靖二十七年（1548）。嘉靖為明世宗年號。[2]禇生：名滔，唐順之弟子。舠（dāo）：刀形的小船。[3]陳渡：在江蘇武進(jìn)（今常州）西南十余里的小鎮名。[4]雄心于戈矛戰斗：指《秦風(fēng).無(wú)衣》而言，詩(shī)中有“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之句。[5]獫（xiǎn）歇射獵：指《秦風(fēng).駟鐵》而 ，詩(shī)中有“載獫歇驕”之句。獫和歇驕都是獵犬名，長(cháng)嘴的叫獫，短嘴的叫歇驕。[6]聲利：聲勢和財利。[7]側足：形容畏懼而不敢正立。寺人：太監?！肚仫L(fēng).車(chē)鄰》中有：“未見(jiàn)君子，寺人之令”。媚子：指親近的寵臣?！肚仫L(fēng).駟鐵》中有“公之媚子，從公于狩”之句。[8]“其義士”二句：指《秦風(fēng).黃鳥(niǎo)》所寫(xiě)的內容。[9]壒（ài）：灰塵。[10]肥道：隱居避世。[11]鑿壞（péei）：揚雄《解嘲》：“故士或自盛以橐，或鑿壞以遁?！薄稘h書(shū)》顏師古注引應劭說(shuō)：“鑿壞，謂顏闔也。魯君聞顏闔賢，欲以為相，使者往聘，因鑿后垣而亡。壞，壁也?！毖螋茫褐负鬂h嚴光。嚴光曾與漢武帝劉秀同游學(xué)，及劉秀稱(chēng)帝，嚴光乃變姓名，隱居不見(jiàn)。齊國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大澤中，劉秀疑為嚴光，使三人聘，果為嚴光。然終不仕。[12]隱逸傳：指正史中的《隱逸傳》，它專(zhuān)記有名聲的隱士?！ √祈樦?507—1560）字應德，一字義修，武進(jìn)（江蘇常州市）人。嘉靖八年（1529）會(huì )試第一，授庶吉士，調兵部主事，后轉吏部。嘉靖十二年（1533），任翰林院編修，校累朝實(shí)錄。后罷官入陽(yáng)羨（今江蘇宜興）山中，讀書(shū)十余年。倭寇蹂躙大江南北，他以職方郎中視師浙江，親身泛海，累破倭寇，擢右僉都御史，巡撫鳳陽(yáng)。嘉靖三十九年，力疾泛海，渡焦山，至通州（今江蘇南通）卒?！ √祈樦畬W(xué)識淵博，自天文、樂(lè )律、地理、兵法、勾股等，莫不窮極原委。在文學(xué)上，他是反對擬古派的主要人物之一，與王慎中、茅坤、歸有光同稱(chēng)為“唐宋派”。其古文“在有明中葉，屹然為一大宗”（《四庫全書(shū)總目》）。著(zhù)有《荊州先生文集》，輯有《文編》，其中選了大量唐宋文。其他著(zhù)作尚有《右編》、《史纂左編》、《兩漢解疑》、《武編》、《南北奉使集》、《荊州稗編》及《諸儒語(yǔ)要》等?！ ”疚倪x自《荊川先生文集》卷十七。這篇文章是對《詩(shī)經(jīng).秦風(fēng).蒹葭》的讀后感?！遁筝纭芬辉?shī)，共三章，每章八句，其首章說(shuō)：“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cháng)。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倍赂鞲牧藥讉€(gè)字，反復吟唱這一內容。對詩(shī)中的“伊人”，各家有不同的說(shuō)法。唐順之認為是隱士，因而從《秦風(fēng)》的其他詩(shī)中所表露出的“靡然矜俠趨勢”的社會(huì )風(fēng)俗，說(shuō)到這一獨醒的隱士，稱(chēng)贊他不慕當世之榮，亦無(wú)心于后世之名，超過(guò)了顏闔、嚴光的隱士行為，可說(shuō)是隱士中的最高人物了。文中透露了作者對世風(fēng)的不滿(mǎn)，對能保持獨立的人格的清醒的隱士的贊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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