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逐日”神話(huà)最早出現于《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說(shuō)：“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逮之于禺谷。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于此?！薄逗Ｍ獗苯?jīng)》說(shuō)：“夸父與日逐走.人日?？视蔑?，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夸父”在《山海經(jīng)》中有人名、獸名兩種含義。人名含義已見(jiàn)上述記載。再看關(guān)于獸名的記述?！段魃浇?jīng)》：“有獸焉.其狀如禺而文臂，豹(虎)[尾]而善投，名曰舉父?！惫弊ⅲ骸盎蜃鳌涓浮??！笨芍彼?jiàn)文本有作“夸父”者，“舉父”是傳聞異辭。后世學(xué)者因《山海經(jīng)》對“夸父”又作神獸解.如許慎《說(shuō)文》“夸父，神獸也”，又如高誘《淮南子·地形訓》注“夸父。獸名也”。神獸之夸父如何演化成神話(huà)中“逐日”之人名夸父，我以為這與戰國諸子創(chuàng )造和使用寓言有密切關(guān)系。
《莊子·漁父》：“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边@則寓言借有人欲擺脫影跡而“疾走不休”、“絕力而死”的故事，旨在宣揚道家清靜無(wú)為的政治哲理，譏諷那些違背自然之理一意孤行的愚蠢行為。主靜是道家思想的重要方面.在老子看來(lái)，知道守靜之理者為高明，不知守靜而妄作者最后結局都是兇險的。莊子秉承老子思想，采用寓言的方式把這一抽象的哲理解釋得更加生動(dòng)形象。類(lèi)似的寓言亦見(jiàn)《荀子·解蔽》：“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見(jiàn)其影，以為伏鬼也：仰視其發(fā)，以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氣而死。豈不哀哉!”也有擬獸的寓言，如《呂氏春秋·似順論·別類(lèi)》：“驥、驁、綠耳背日而西走，至處夕則日在其前矣。目固有不見(jiàn)也，智固有不知也，數固有不及也?！边@則寓言借騏驥雖善奔走而其疾不及日月來(lái)說(shuō)明人應有自知之明的道理，與“夸父逐日”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
“夸父逐日”神話(huà)還被收入《列子·湯問(wèn)》：“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際?？视蔑?，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侵，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干里焉?！?
《湯問(wèn)》篇總共羅列了15則寓言故事，其中“夸父逐日”緊承“愚公移山”而來(lái)?！坝薰粕健币庠谧I諷“智叟”式不達事理而畏難不前的世俗之人，曉諭人們應學(xué)習愚公那樣忘懷以造事，無(wú)心而為功。同樣的，“夸父逐日”則是從反面譏諷“恃能以求勝”、徒有勇力而無(wú)理智的人。這兩則寓言從正反兩面說(shuō)明順道和違道的利害，褒貶之意頗為明顯?！稖珕?wèn)》通篇宗旨是說(shuō)掌握“道”的最大障礙是囿于一孔之見(jiàn)，固執于名言、概念而不自覺(jué)的道理。 “夸父逐日”神話(huà)既是由道家寓言故事演化而來(lái).那么這則神話(huà)的情節又是如何編織而成的?《老子》五十三章：“朝甚除，田甚荒，倉其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余：是謂盜夸。非道也哉!”《莊子·徐無(wú)鬼》：“錢(qián)財不積，則貪者憂(yōu);權勢不尤，則夸者悲?！薄兑葜軙?shū)·謚法解》：“華言無(wú)實(shí)曰夸?！薄墩f(shuō)文》：“夸，奢也?！笨芍兰椅墨I中的“夸”都有貪婪矜夸之義。人名稱(chēng)“父”為春秋戰國人的習慣用法?！肚f子·漁父》中的“漁父”指捕魚(yú)主人，因而神話(huà)中“夸父”一名的創(chuàng )設也符合道家語(yǔ)言的思維習慣?！翱涓覆涣苛?，欲追日影”，“追日”追到何處7.《海外北經(jīng)》說(shuō)“入日”.《大荒北經(jīng)》進(jìn)一步具體化為“逮之于禺谷”。這里的“禺谷”是戰國人的天文觀(guān)念。屈原《離騷》：“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蓖跻葑ⅲ骸搬冕?，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中有虞淵?！薄坝轀Y”也作“禺淵”、“禺谷”?！痘茨献印ぬ煳挠枴访枋鎏?yáng)從早到晚、自東向西運行時(shí)說(shuō)：“至于蒙谷，是為定昏。日入于虞淵之汜，曙于蒙谷之浦?！笨涓钢鹑铡按谪取笔钦f(shuō)夸父一意孤行從早晨追到黃昏，這一情節完全符合夸父神話(huà)的寓言性質(zhì)?！叭肴铡?即追到太陽(yáng)落山，“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結果 “未至.道渴而死”?！昂印敝更S河.古稱(chēng)“河水”.戰國人認為“水有六川”，“河水”居其一。渭水自西向東在今陜西潼關(guān)(古弘農郡)注入黃河，正如《禹貢》所說(shuō)：“西傾因桓是來(lái)。浮于潛，逾于沔，入于渭，亂于河?！薄按鬂伞敝嘁?jiàn)《山海經(jīng)·海內西經(jīng)》：“大澤方千里，群鳥(niǎo)所生及所解。在雁門(mén)北?！弊汾s太陽(yáng)需要補充的水量自然要超出人們的日常所需，而“河”、“渭”、“大澤”又是戰國人地理視野中水量巨大的處所.因而它們自然成為神話(huà)編撰者的理想選擇了?？涓革嬘凇昂印?、“渭”、“大澤”.最后“道渴而死”。由他付出的巨大代價(jià)表現夸父偏執、愚蠢的形象，這與《莊子·漁父》寓言中借有人試圖擺脫影跡最終而死的用意完全一致?？涓杆罆r(shí)“棄其杖，化為鄧林”，夸父所棄之“杖”如何能 “化為鄧林”?《列子·湯問(wèn)》有更具體的解釋?zhuān)骸皸壠湔?，尸膏肉所侵，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里焉?！碑呫渥ⅲ骸班嚵旨刺伊??！痹瓉?lái)夸父所持之“杖”由于經(jīng)年累月“尸膏肉所侵”已富含肥力，因而能滋生出繁茂的桃林。這一夸張的想象也完全符合道家寓言對夸父式不自量力之人的譏諷之意。從地理上看，“夸父”與 “桃林”、“河”、“渭”、“大澤”等文化意象的相互結合也具有合理依據?！翱涓浮迸c“桃林”在文獻中的聯(lián)系初見(jiàn)《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又西九十里曰夸父之山……其北有林焉。名目桃林.是廣員三百里，其中多馬?！惫弊ⅲ骸疤伊?，今弘農湖縣閿鄉南谷中是也.饒野馬、山羊、山牛也?！薄吨猩浇?jīng)》所記的“少室之山”、“泰室之山”和“伊水”、“洛水”等地望均在中原黃河流域。而夸父逐日的路線(xiàn)正如學(xué)者所言是從河南一帶出發(fā)，先沿著(zhù)黃河，后沿著(zhù)今陜西境內的渭河，自東向西行走的。這樣看來(lái)神話(huà)編撰者把“夸父”與“河”、“渭”、“大澤”、“桃林”等中原地理物產(chǎn)聯(lián)系起來(lái)是極其自然的事情。
張文安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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