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八十七 李斯列傳第二十七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惨弧衬晟贂r(shí),為郡小吏,〔二〕見(jiàn)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guān)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jiàn)人犬之憂(yōu)。於是李斯乃歎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一〕索隱地理志汝南上蔡縣,云「古蔡國,周武王弟叔度所封,至十八代平侯徙新蔡」。二蔡皆屬汝南。後二代至昭侯,徙下蔡,屬沛,六國時(shí)為楚地,故曰楚上蔡。
〔二〕索隱鄉小史。劉氏云「掌鄉文書(shū)」。
乃從荀卿學(xué)帝王之術(shù)。學(xué)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wú)可為建功者,欲西入秦。辭於荀卿曰:「斯聞得時(shí)無(wú)怠,今萬(wàn)乘方爭時(shí),游者主事?!惨弧辰袂赝跤烫煜?,稱(chēng)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shí)而游說(shuō)者之秋也?!捕程幈百v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踩彻试崱菜摹衬箪侗百v,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五〕而惡利,自託於無(wú)為,此非士之情也?!擦彻仕箤⑽髡f(shuō)秦王矣?!?br>
〔一〕索隱言萬(wàn)乘爭雄之時(shí),游說(shuō)者可以立功成名,當得典主事務(wù)也。劉氏云「游歷諸侯,當覓彊主以事之」,於文紆迴,非也。
〔二〕正義言秋時(shí)萬(wàn)物成熟,今爭彊時(shí),亦說(shuō)士成熟時(shí)。
〔三〕索隱禽鹿猶禽獸也,言禽獸但知視肉而食之。莊子及蘇子曰:「人而不學(xué),譬之視肉而食?!箺钭臃ㄑ栽唬骸溉硕粚W(xué),如禽何異?」言不能游說(shuō)取榮貴,即如禽獸,徒有人面而能彊行耳。
〔四〕正義呼后反,恥辱也。
〔五〕索隱非者,譏也。所謂處士橫議也。
〔六〕正義言譏世富貴,惡其榮利,自託於無(wú)為者,非士人之情,實(shí)力不能致此也。
至秦,會(huì )莊襄王卒,李斯乃求為秦相文信侯呂不韋舍人;不韋賢之,任以為郎。李斯因以得說(shuō),說(shuō)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幾也〔一〕。成大功者,在因瑕釁而遂忍之?!捕澄粽咔啬鹿?,終不東并六國者,何也?諸侯尚眾,周德未衰,故五伯迭興,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來(lái),周室卑微,諸侯相兼,關(guān)東為六國,秦之乘勝役諸侯,蓋六世矣?!踩辰裰T侯服秦,譬若郡縣。夫以秦之彊,大王之賢,由灶上騷除,〔四〕足以滅諸侯,成帝業(yè),為天下一統,此萬(wàn)世之一時(shí)也。今怠而不急就,諸侯復彊,相聚約從,雖有黃帝之賢,不能并也?!骨赝跄税菟篂殚L(cháng)史,聽(tīng)其計,陰遣謀士齎持金玉以游說(shuō)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秦王乃使其良將隨其後。秦王拜斯為客卿。
〔一〕索隱胥人猶胥吏,小人也。去猶失也。幾者,動(dòng)之微。以言君子見(jiàn)幾而作,不俟終日;小人不識動(dòng)微之會(huì ),故每失時(shí)也。劉氏解幾為彊,非也。
〔二〕索隱言因諸侯有瑕釁,則忍心而翦除,故我將說(shuō)秦以并天下。正義胥,相也。幾謂察也。言關(guān)東六國與秦相敵者,君臣機密,並有瑕釁,可成大功,而遂忍之也。
〔三〕正義秦孝公,惠文公,武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
〔四〕集解徐廣曰:「騷音埽?!顾麟[騷音埽。言秦欲并天下,若炊婦埽除灶上之不淨,不足為難。
會(huì )韓人鄭國來(lái)閒秦,以作注溉渠,〔一〕已而覺(jué)。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lái)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閒於秦耳,請一切逐客?!埂捕忱钏棺h亦在逐中。斯乃上書(shū)曰:〔三〕
〔一〕正義鄭國渠首起雍州雲陽(yáng)縣西南二十五里,自中山西邸瓠口為渠,傍北山,東注洛,三百餘里以溉田。又曰韓苦秦兵,而使水工鄭國閒秦作注溉渠,令費人工,不東伐也。
〔二〕索隱一切猶一例,言盡逐之也。言切者,譬若利刀之割,一運斤無(wú)不斷者。解漢書(shū)者以一切為權時(shí)義,亦未為得也。
〔三〕正義在始皇十年。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guò)矣。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一〕迎蹇叔於宋,〔二〕來(lái)丕豹、公孫支於晉?!踩炒宋遄诱?,不產(chǎn)於秦,而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四〕。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fēng)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彊,百姓樂(lè )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彊?;萃跤脧垉x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五〕北收上郡,〔六〕南取漢中,〔七〕包九夷,制鄢、郢,〔八〕東據成皋之險,〔九〕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廢穰侯,逐華陽(yáng),〔一〇〕彊公室,杜私門(mén),蠶食〔一一〕諸侯,使秦成帝業(yè)。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guān)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wú)富利之實(shí)而秦無(wú)彊大之名也。
〔一〕索隱秦本紀云「晉獻公以百里奚為秦穆公夫人媵於秦,奚亡走宛,楚鄙人執之」是也。正義新序云:「百里奚,楚宛人,仕於虞,虞亡入秦,號五羖大夫也?!?br>
〔二〕索隱秦紀又云「百里奚謂穆公曰:『臣不如臣友蹇叔,蹇叔賢而代莫知?!荒鹿駧庞?,以為上大夫」。今云「於宋」,未詳所出。正義括地志云:「蹇叔,岐州人也。時(shí)游宋,故迎之於宋?!?br>
〔三〕索隱丕豹自晉奔秦,左氏傳有明文。公孫支,所謂子桑也,是秦大夫,而云自晉來(lái),亦未見(jiàn)所出。正義括地志云:「公孫支,岐州人,游晉,後歸秦?!?br>
〔四〕索隱秦本紀穆公用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kāi)地千里,遂霸西戎。此都言五子之功,故云「并國二十」;或易為「十二」,誤也。
〔五〕索隱案:惠王時(shí)張儀為相,請伐韓,下兵三川以臨二周。司馬錯請伐蜀,惠王從之,果滅蜀。儀死後,武王欲通車(chē)三川,令甘茂拔宜陽(yáng)。今並云張儀者,以?xún)x為秦相,雖錯滅蜀,茂通三川,皆歸功於相,又三川是儀先請伐故也。
〔六〕正義惠王十年,魏納上郡十五縣。
〔七〕正義惠王十三年,攻楚漢中,取地六百里。
〔八〕索隱九夷即屬楚之夷也。地理志南郡江陵縣云「故楚郢都」,又宜城縣云「故鄢」也。正義夷謂并巴蜀,收上郡,取漢中,伐義渠、丹犁是也。九夷本東夷九種,此言者,文體然也。
〔九〕正義河南府氾水縣也。
〔一〇〕集解徐廣曰:「華,一作『葉』?!?br>
〔一一〕索隱高誘注淮南子云:「蠶食,盡無(wú)餘也?!?br>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一〕有隨、和之寶,〔二〕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三〕乘纖離之馬,〔四〕建翠鳳之旗,樹(shù)靈鼉之鼓?!参濉炒藬祵氄?,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shuō)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良駃騠〔六〕不實(shí)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後宮充下陳〔七〕娛心意說(shuō)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八〕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九〕不進(jìn)於前,而隨俗雅化〔一〇〕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甕叩缶〔
一一〕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閒、昭、虞、武、象者,〔一二〕異國之樂(lè )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guān)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wèn)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lè )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shù)也。
〔一〕正義昆岡在于闐國東北四百里,其岡出玉。
〔二〕正義括地志云:「濆山一名崑山,一名斷蛇丘,在隨州隨縣北二十五里。說(shuō)苑云『昔隨侯行遇大蛇中斷,疑其靈,使人以藥封之,蛇乃能去,因號其處為斷蛇丘。歲餘,蛇銜明珠,徑寸,絕白而有光,因號隨珠』?!贡搴丸?,始皇以為傳國璽也。
〔三〕集解見(jiàn)蘇秦傳。索隱越絕書(shū)曰:「楚王召歐冶子、干將作鐵劍三,一曰干將,二曰莫邪,三曰太阿也?!?br>
〔四〕集解徐廣曰:「纖離,蒲梢,皆駿馬名?!顾麟[皆馬名。徐氏據孫卿子而為說(shuō)。
〔五〕集解鄭玄注月令云:「鼉皮可以冒鼓?!?br>
〔六〕索隱決提二音。周書(shū)曰「正北以駃騠為獻」。廣雅曰「馬屬也」。郭景純注上林賦云「生三日而超其母也」。
〔七〕索隱下陳猶後列也。晏子曰「有二女,願得入身於下陳」是也。
〔八〕索隱宛音於阮反。傅音附。宛謂以珠宛轉而裝其簪。傅璣者,以璣傅著(zhù)於珥。珥者,瑱也。璣是珠之不圓者?;蛟仆鹬?,隨珠也。隨在漢水之南,宛亦近漢,故云宛。傅璣者,女飾也,言女傅之珥,以璣為之,並非秦所有物也。
〔九〕集解徐廣曰:「齊之東阿縣,繒帛所出?!?br>
〔一〇〕集解徐廣曰:「隨俗,一作『修使』?!顾麟[謂閑雅變化而能通俗也。
〔一一〕索隱說(shuō)文云:「甕,汲缾也。於貢反。缶,瓦器也;秦人鼓之以節樂(lè )?!估嵰舾τ蟹?。
〔一二〕集解徐廣曰:「昭,一作『韶』?!?br>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彊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惨弧呈且缘責o(wú)四方,民無(wú)異國,四時(shí)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wú)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二〕卻賓客以業(yè)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踩?br>
〔一〕索隱管子云:「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泰)山不辭土石,故能成其高?!刮淖釉唬骸嘎}人不讓負薪之言,以廣其名?!?br>
〔二〕索隱資猶給也。
〔三〕索隱藉音積夜反。齎音子奚反。說(shuō)文曰:「齎,持遺也?!过V或為「資」,義亦通。
夫物不產(chǎn)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chǎn)於秦,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shù)怨於諸侯,求國無(wú)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一〕卒用其計謀。官至廷尉。二十餘年,竟并天下,尊主為皇帝,以斯為丞相。夷郡縣城,銷(xiāo)其兵刃,示不復用。使秦無(wú)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功臣為諸侯者,使後無(wú)戰攻之患。
〔一〕集解新序曰:「斯在逐中,道上上諫書(shū),達始皇,始皇使人逐至驪邑,得還?!?br>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yáng)宮,博士?jì)W射周青臣等頌始皇威德。齊人淳于越進(jìn)諫曰:「臣聞之,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支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無(wú)輔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cháng)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等又面諛以重陛下過(guò),〔一〕非忠臣也?!故蓟氏缕渥h丞相。丞相謬其說(shuō),絀其辭,乃上書(shū)曰:「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並作,語(yǔ)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shí),人善其所私學(xué),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別白黑〔二〕而定一尊;〔三〕而私學(xué)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xué)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xué)詩(shī)書(shū)百家語(yǔ)者,蠲除去之。令到滿(mǎn)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shù)之書(shū)。若有欲學(xué)者,以吏為師?!故蓟士善渥h,收去詩(shī)書(shū)百家之語(yǔ)以愚百姓,使天下無(wú)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書(shū)?!菜摹持坞x宮別館,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一〕索隱重音逐用反。重者,再也。
〔二〕索隱劉氏云:「前時(shí)國異政,家殊俗,人造私語(yǔ),莫辨其真,今乃分別白黑也?!?br>
〔三〕索隱謂始皇并六國,定天下,海內共尊立一帝,故云。
〔四〕正義六國制令不同,今令同之。
斯長(cháng)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yáng),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cháng)皆前為壽,門(mén)廷車(chē)騎以千數。李斯喟然而歎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wú)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一〕
〔一〕索隱稅駕猶解駕,言休息也。李斯言己今日富貴已極,然未知向後吉兇止泊在何處也。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會(huì )稽,並海上,北抵瑯邪?!惨弧池┫嗨?、中車(chē)府令趙高兼行符璽令事,皆從。始皇有二十餘子,長(cháng)子扶蘇以數直諫上,上使監兵上郡,〔二〕蒙恬為將。少子胡亥愛(ài),請從,上許之。餘子莫從?!踩?br>
〔一〕正義今沂州。
〔二〕正義上郡故城在綏州上縣東南五十里。
〔三〕集解辯士隱姓名,遺秦將章邯書(shū)曰「李斯為秦王死,廢十七兄而立今王」也。然則二世是秦始皇第十八子。此書(shū)在善文中。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一〕病甚,令趙高為書(shū)賜公子扶蘇曰:「以兵屬蒙恬,與喪會(huì )咸陽(yáng)而葬?!箷?shū)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書(shū)及璽皆在趙高所,獨子胡亥、丞相李斯、趙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餘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為上在外崩,無(wú)真太子,故祕之。置始皇居轀輬車(chē)中,〔二〕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輒從轀輬車(chē)中可諸奏事?!踩?br>
〔一〕正義沙丘臺在邢州。
〔二〕集解徐廣曰:「一作『輜車(chē)』?!?br>
〔三〕集解文穎曰:「轀輬車(chē)如今喪轜車(chē)也?!姑峡翟唬骸溉缫萝?chē),有窗牖,閉之則溫,開(kāi)之則涼,故名之『轀輬車(chē)』也?!谷绱驹唬骸篙溳堒?chē),其形廣大,有羽飾也?!?br>
趙高因留所賜扶蘇璽書(shū),而謂公子胡亥曰:「上崩,無(wú)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cháng)子書(shū)。長(cháng)子至,即立為皇帝,而子無(wú)尺寸之地,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吾聞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者!」趙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願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jiàn)臣於人,制人與見(jiàn)制於人,豈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一〕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不血食?!垢咴唬骸赋悸劀?、武殺其主,天下稱(chēng)義焉,不為不忠。衛君殺其父,而衛國載其德,孔子著(zhù)之,不為不孝。夫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讓?zhuān)l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顧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願子遂之!」胡亥喟然歎曰:「今大行未發(fā),喪禮未終,豈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趙高曰:「時(shí)乎時(shí)乎,閒不及謀!贏(yíng)糧躍馬,唯恐後時(shí)!」
〔一〕集解史記音隱宰顯反。索隱音義云宰殄反。劉氏音將淺反,則譾亦淺義。古人語(yǔ)自有重輕,所以文字有異。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與丞相謀,恐事不能成,臣請為子與丞相謀之?!垢吣酥^丞相斯曰:「上崩,賜長(cháng)子書(shū),與喪會(huì )咸陽(yáng)而立為嗣。書(shū)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賜長(cháng)子書(shū)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斯曰:「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wú)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cháng)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責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內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jìn)入秦宮,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jiàn)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实鄱N子,皆君之所知。長(cháng)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明矣。高受詔教習胡亥,使學(xué)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jiàn)過(guò)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盡禮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君計而定之?!顾乖唬骸妇浞次?!斯奉主之詔,聽(tīng)天之命,何慮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砂惨?。安危不定,何以貴聖?」斯曰:「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一〕孝子不勤勞而見(jiàn)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復言,將令斯得罪?!垢咴唬骸干w聞聖人遷徙無(wú)常,就變而從時(shí),見(jiàn)末而知本,觀(guān)指而睹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權命懸於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從外制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搖動(dòng)者萬(wàn)物作,〔二〕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見(jiàn)之晚?」斯曰:「吾聞晉易太子,〔三〕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四〕身死為戮;紂殺親戚,〔五〕不聽(tīng)諫者,國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猶人哉〔六〕,安足為謀!」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長(cháng)久;中外若一,事無(wú)表裏。君聽(tīng)臣之計,即長(cháng)有封侯,世世稱(chēng)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君何處焉?」斯乃仰天而歎,垂淚太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託命哉!」於是斯乃聽(tīng)高。高乃報胡亥曰:「臣請奉太子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一〕索隱斯言忠臣之節,本不避死。言己今日亦庶幾盡忠不避死也。
〔二〕索隱水搖者,謂冰泮而水動(dòng)也,是春時(shí)而萬(wàn)物皆生也。
〔三〕正義謂廢申生,立奚齊也。
〔四〕正義謂小白與公子糾。
〔五〕正義謂殺比干,囚箕子。
〔六〕索隱言我今日猶是人,人道守順,豈能為逆謀。故下云「安足與謀」。
於是乃相與謀,詐為受始皇詔丞相,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shū)賜長(cháng)子扶蘇曰:「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wàn)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jìn)而前,士卒多秏,無(wú)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shū)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狗馄鋾?shū)以皇帝璽,遣胡亥客奉書(shū)賜扶蘇於上郡。
使者至,發(fā)書(shū),扶蘇泣,入內舍,欲自殺。蒙恬止扶蘇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wàn)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lái),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後死,未暮也?!故拐邤等ぶ?。扶蘇為人仁,謂蒙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屬吏,繫於陽(yáng)周?!惨弧?br>
〔一〕集解徐廣曰:「屬上郡?!拐x陽(yáng)周,寧州羅川縣之邑也。
使者還報,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陽(yáng),發(fā)喪,太子立為二世皇帝。以趙高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二世燕居,乃召高與謀事,謂曰:「夫人生居世閒也,譬猶騁六驥過(guò)決隙也。吾既已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lè ),以安宗廟而樂(lè )萬(wàn)姓,長(cháng)有天下,終吾年壽,其道可乎?」高曰:「此賢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亂主之所禁也。臣請言之,不敢避斧鉞之誅,願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為變。且蒙恬已死,蒙毅將兵居外,臣戰戰栗栗,唯恐不終。且陛下安得為此樂(lè )乎?」二世曰:「為之柰何?」趙高曰:「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者近之。此則陰德歸陛下,害除而姦謀塞,群臣莫不被潤澤,蒙厚德,陛下則高枕肆志寵樂(lè )矣。計莫出於此?!苟廊桓咧?,乃更為法律。於是群臣諸公子有罪,輒下高,令鞠治之。殺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yáng)市,十公主矺死於杜,〔一〕財物入於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
〔一〕集解史記音隱曰:「矺音貯格反?!顾麟[矺音宅,與「磔」同,古今字異耳。磔謂裂其支體而殺之。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書(shū)曰:「先帝無(wú)恙時(shí),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wú)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願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箷?shū)上,胡亥大說(shuō),召趙高而示之,曰:「此可謂急乎?」趙高曰:「人臣當憂(yōu)死而不暇,何變之得謀!」胡亥可其書(shū),賜錢(qián)十萬(wàn)以葬。
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眾。又作阿房之宮,治直〔道〕、馳道,賦斂愈重,戍傜無(wú)已。於是楚戍卒陳勝、吳廣等乃作亂,起於山東,傑俊相立,自置為侯王,叛秦,兵至鴻門(mén)而卻。李斯數欲請閒諫,二世不許。而二世責問(wèn)李斯曰:「吾有私議而有所聞於韓子也,曰『堯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斲,〔一〕茅茨不翦,雖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糲之食〔二〕,藜藿之羹,飯土匭,〔三〕啜土鉶,〔四〕雖監門(mén)之養不觳於此矣?!参濉秤龛忼堥T(mén),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六〕決渟水致之海,〔七〕而股無(wú)胈,〔八〕脛無(wú)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於會(huì )稽,臣虜之勞不烈於此矣』。然則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mén)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所務(wù)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zhuān)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貴於有天下也。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wàn)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願賜志廣欲,長(cháng)享天下而無(wú)害,為之柰何?」李斯子由為三川守,群盜吳廣等西略地,過(guò)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廣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屬,誚讓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盜如此。李斯恐懼,重爵祿,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書(shū)對曰:
〔一〕集解徐廣曰:「采,一名櫟。一作『柞』?!顾麟[采,木名,即今之櫟木。
〔二〕索隱粢音資。糲音郎葛反。粢者,稷也。糲者,麄粟飯也。
〔三〕集解徐廣曰:「一作『溜』?!?br>
〔四〕集解音刑。
〔五〕集解徐廣曰:「觳音學(xué)。觳,一作『轂』,推也?!顾麟[觳音學(xué)。爾雅「觳,盡也」。言監門(mén)下人飯猶不盡此。若徐氏云「一作『轂』。轂,推也」,則字宜作「較」。鄒氏音角。
〔六〕正義謂河之九曲,別為隄防。
〔七〕集解徐廣曰:「致,一作『放』?!?br>
〔八〕集解胈,膚毳皮。
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shù)者也?!惨弧扯截熤?,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wú)所制也。能窮樂(lè )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一〕索隱督者,察也。察其罪,責之以刑罰也。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一〕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二〕無(wú)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shù),行督責之道,專(zhuān)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wù)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己,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為尊賢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肖者,為其賤也。而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繆矣。謂之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責之過(guò)也。
〔一〕索隱上音資二反,下音呼季反。恣睢猶放縱也。謂肆情縱恣也。
〔二〕正義言有天下不能自縱恣督責,乃勞身於天下若堯、禹,即以天下為桎梏於身也。
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wú)格虜」者,何也?〔一〕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灰於道者?!捕撤驐壔?,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三〕,鑠金百溢,盜跖不搏」者,〔四〕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欲淺也;又不以盜跖之行,為輕百鎰之重也。搏必隨手刑,則盜跖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五〕泰山之高百仞,而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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